这个并不显眼的山洼是我每次经过唐古拉山时必去的地方。为的是祭奠一个还没开花的小生命,也为了重温母亲的一腔深情。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在西藏呆的七年里最冷的一个冬天。当时西藏的叛乱还没有完全平息,我开车去边防某地执勤,行至唐古拉山上车子抛锚了。无法排除故障,只好原地等待后面的救济车。要知道那是零下40多度足可以把人的鼻子冻掉的天气呀!哪怕是针尖小的缝隙钻进来的都是指头粗的寒风。可是,我并不觉得冷,这是因为那件御寒的棉背心。这件棉背心是母亲特地从家乡八百里秦川给我邮寄到高原的。千里之外的母亲从我入伍后写回的第一封家书中得知我经常开车跑的青藏高原上六月也下大雪,她整日操心不安,便连日赶做了这件棉背心。柔柔软软,虚虚胀胀,望一眼都能把人心暖够。她不识字,在托六哥写给我的信上写道:“你一年四季有近300天的日子在飘雪结冰的路上跑车,天冷穿上,我就不做帽子了,你们部队发的皮帽是很暖和的。妈不在你身边,只有靠你自己爱惜自己了。”
从此,我每次出车都要穿着母亲做的背心和棉鞋。
……
此刻,我安然地坐在驾驶室里,任凭外面的暴风雪有多大,我心里都是暖融融的。母亲仿佛就坐在我身边,她不时地伸手抚摸掉落在我身上的冰雪。我竟然半睡半醒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打驾驶室门声把我惊醒……
就这样,我见到了那位抱着女儿的藏族老阿妈。
阿妈一句汉语也不会说,她十分焦急而伤心地给我讲述着什么。我呢,来藏区执勤前只是临时突击学了几句常用的藏语,现在我隐隐约约地听得出她在说:今天傍晚,她家的帐房被一伙叛匪烧了,又碰上了突然而降的暴风雪,迷失了方向。她一会儿背着女儿,一会儿抱着女儿,好不容易摸索着走到公路上,看到了我这辆汽车……
我把这母女俩让进了驾驶室。由于她俩带进了山野的寒风冰雪,驾驶室里霎时变得冰冷异常,仿佛四面八方都透了风。阿妈始终抱着女儿,她不时地擦着眼泪。从上车后孩子一直双目紧闭,嘴唇失血。我不知道她是冻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要求替阿妈抱一会儿孩子,阿妈未答应。我立即脱下皮大衣,让阿妈给孩子披上。阿妈将孩子递给我,我又脱下背心,动手给姑娘垫在了胸部。阿妈望了我一眼,然后又扭过头去抹眼泪。
我见姑娘的嘴唇很干,就从行军壶里敲下来一块冰渣,放在她的唇上。阿妈看着,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用。
暴风雪依然是那么猛烈。高原的世界总是不太平的。
阿妈还是紧紧地搂抱着女儿,女儿始终没有醒来。直到最后我才知道这个姑娘是被叛匪打死的,她身上中了两颗子弹,阿妈把她从敌人手里抢回来时,她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她离开这个世界时,身上还穿着我的皮大衣,垫着母亲为我做的那件棉背心。
临走前,阿妈要把皮大衣和棉背心还给我,我按住阿妈的手,对她说:“这是我母亲专门为我做的防寒衣,我把它送给了小阿妹,母亲一定会高兴的。”她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又似乎没听懂,反正她抱着女儿踏着山中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我为没有拯救这个小生命而遗憾终生,但是我毕竟把母亲的爱心传递给了另一位母亲和她的女儿。
后来,我给母亲详细地写了一封信,信的最后说:“我把您为儿子精心做的棉背心送给了一个藏族的小阿妹,她穿着它离开了这个冰冷的冬天。我用您对我的关爱温暖了藏族同胞的心。”
母亲没有回信。直到三年后我回故乡探亲时,母亲才提起此事,她说:“儿子,你做得很对!”
(此文获金奖)